劉江:演一輩子壞蛋,做一輩子好人
《閃閃的紅星》里飾演胡漢三。
老電影《地道戰(zhàn)》里飾演大壞蛋“湯司令”。
銀幕上頗受歡迎的“五大壞蛋”。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老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這句經(jīng)典臺詞,其實從未遠離過人們的耳際,盡管很多時候自帶戲謔功能。只是,這一次,“胡漢三”再也回不來了。
十多天前,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劉江病逝,享年95歲。在流量當?shù)赖哪甏@個名字于現(xiàn)在的年輕影迷已不甚熟悉,但在不少人記憶里,《閃閃的紅星》里的胡漢三、《地道戰(zhàn)》里的湯司令、《西游記》里的閻羅王……那一個個由老爺子塑造的人物并未走遠。
雖說以窮兇極惡的反派角色而聞名銀幕,但劉江卻有著和“潘冬子”同樣苦難的童年:打小生活在東北一處貧民區(qū)的他做過童工,因癡迷看戲,常常領著一群窮娃娃翻上墻頭看電影;志學之年蹲過日偽時期的班房;后來參軍跟著共產(chǎn)黨走向光明。
“倆大眼珠子冒的全是兇光”
經(jīng)典電影在人們的記憶中是抹不掉的,雖然歲月匆匆,我們每每談及或模仿那些經(jīng)典臺詞依然會興致盎然。有兩句電影中的經(jīng)典臺詞,說是影響了幾代人、被幾億人熟知一點兒都不為過。一句是電影《地道戰(zhàn)》中漢奸湯司令的:“高!實在是高!”另一句是電影《閃閃的紅星》中胡漢三的那句“我胡漢三又回來了!”而在片中成功塑造兩個“壞蛋”形象、使兩句臺詞經(jīng)久流傳的就是劉江。
20世紀80年代末,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中國照相館的玻璃櫥窗里曾擺著一張五人合影藝術照。照片一經(jīng)擺出便引起轟動,過往行人無不駐足觀望,忍俊不禁,笑聲里竟是滿滿的敬慕。
這五位可是中國電影史上大名鼎鼎的表演藝術家,中國銀幕上的“五大反派”——陳強、陳述、葛存壯、方化、劉江。這老幾位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在銀幕上成功塑造過生動鮮明的壞人形象,而在銀幕下個個德藝雙馨,口碑極佳。
電影藝術研究者余勇認為,陳強的銀幕形象占著“陰毒”二字;陳述的反派形象也陰沉,但有謀略,是那種知識型的;葛存壯是有劣紳的感覺,地方惡霸;方化老師日語非常棒,形象也有棱角。劉江老爺子是五位中“兇相”最足的。
在八一電影制片廠宿舍劉江家中,筆者曾開玩笑地問過老爺子:“您是不是反派演員中最壞的那一位呀?”老爺子哈哈大笑,遞給筆者一杯剛沏好的花茶,說:“非也!人的長相是天生的,是父母給的,我要長得像王心剛那樣,我也去演英雄人物。我熱愛電影藝術,全身心投入熱愛的事業(yè)中去,每接到一個角色就建立起它的檔案,仔細琢磨,認真研究,努力去塑造令人滿意的角色,這樣才對得起觀眾,也對得起自己。”
劉江表演的兇相是出了名的。當年楊潔導演電視劇《西游記》,指定劇中閻王爺這一角色非劉江莫屬。他一試裝,活脫脫一個“閻王爺”。在《閃閃的紅星》里扮演潘冬子的演員祝新運,時隔多年聊起片中搭戲的劉江還后怕,“那時我不到10歲,正是淘氣的年齡,頑皮得很。可在劇組就怕‘胡漢三’劉江伯伯,他一瞪眼,我們幾個小孩子全都老實了。那倆大眼珠子冒的全是兇光呀!”
這“兇光”還挺能唬人。閑暇時,劉江也會做家務去早市買菜,碰上昧良心的不法小販,老爺子就瞪起眼來,這可把對方嚇壞了,立馬就賠禮道歉。時間長了,認識了,誰也不敢給“胡漢三”缺斤短兩,漸漸地還成了朋友。
“綠葉就像人的一顆素心”
愛爾蘭藝術家王爾德在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中寫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劉江愛好廣泛,生活也是有滋有味兒。他出生在哈爾濱,滑冰、游泳都是高手。夏日里橫渡松花江,冬日里興安嶺滑雪溜冰,練就了一副鋼筋鐵骨。調(diào)到八一電影制片廠后,與著名演員高保成、里坡、張勇手等人組織起籃球隊,南征北戰(zhàn),勝多負少,聞名于演藝圈。
在軍區(qū)籃球聯(lián)賽中,他還吹過裁判,而且是國家三級呢。那會兒國際籃球比賽大多在工體,哥幾個從六里橋八一廠騎車去看球,來回幾十公里,一點也不覺得累,就圖過把癮。
上了年紀球打不動了,老爺子還騎著車沿三環(huán)路往二環(huán)路轉(zhuǎn)悠,看了風景散了心,還鍛煉了身體。餓了就捏閘停車,找個小鋪吃碗爆肚,喝杯啤酒,那叫一個舒坦,嘴和肚子都滿意。
老爺子在家也愛擺弄花花草草,尤其喜愛君子蘭。筆者曾勸老爺子養(yǎng)些更漂亮更富貴的花,并準備了兩盆加州玫瑰送給他。他說:“花固然美麗,可你不覺得葉子更美嗎?只有綠得發(fā)亮的葉子才能襯托花的美麗,綠葉就像人的一顆素心。”
何為素心?心地純樸之意。這是《辭海》的詮釋。素心,正是劉江人生中的最高境界。人生路上飽經(jīng)風霜的他,看淡了人世間的美與丑、名與利,一切皆是過眼云煙。問他人生中什么最重要?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戲。還是那句老話,戲比天大!”
“誰不愿意當紅花?廣大觀眾都對紅花向往、崇敬,誰愿意當壞蛋?表演藝術和別的行業(yè)不一樣,它和名利結(jié)合得非常緊,演紅花容易出名、得獎甚至提級,可是做綠葉更難。”在他看來,反派演員的付出往往更多,“比如演首長,領導可以派你去部隊體驗生活,但是演壞蛋,難道到監(jiān)獄去體驗?演反派,更需要很好的自律,要經(jīng)常凈化自己。”
演“黃世仁”比陳強還多
1925年,劉江出生在冰城哈爾濱一個貧苦家庭,13歲因家庭負擔太重,輟學踏入社會。在汽水廠里當過學徒,在郵電局送過電報、押過車。自打記事起,哈爾濱市滿街的地痞、流氓、漢奸、特務、憲兵,以及偽警察等等欺壓老百姓的惡棍們,就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也正是這些活生生的猙獰嘴臉,為劉江以后飾演各類反派角色,提供了人物原型。
1946年,東北民主聯(lián)軍解放了哈爾濱,他參了軍。本想扛槍打仗的他卻意外地被分到了松江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工作團,開始了演藝生涯。他參演的《白毛女》《血淚仇》《劉胡蘭》等劇目都有著鮮明的時代烙印。那時正趕上全軍展開訴苦教育,劉江演得最多的角色就是地主惡霸“黃世仁”。“從1946年到1952年,《白毛女》成了我的保留節(jié)目,連陳強都沒我演的次數(shù)多。”有一次演出結(jié)束,團長找到他說,“你小子夠幸運的,差點命都沒了。”原來,有一名戰(zhàn)士看戲過于投入,氣憤之下沖著臺上就舉槍,幸好被人摁倒了。從那以后,部隊規(guī)定,看演出可以帶槍但不準帶子彈。
1952年部隊整編,很多人都轉(zhuǎn)業(yè)了,領導希望劉江轉(zhuǎn)做文化教育工作,讓他當文化科副科長兼軍人俱樂部主任。沒想到,劉江對當官根本沒興趣,三個多小時的談話中他始終堅持:“我只會演戲。”就這樣,劉江被調(diào)到中南軍區(qū)藝術劇院,成了一名專職話劇演員。
1958年,劉江坐了幾天火車,從廣州到北京,又一路打聽一路找,終于在六里橋附近的一片莊稼地旁找到了自己的新單位——八一電影制片廠。和他同一批進廠的還有田華、王心剛、王曉棠等。“我們這幫人帶著一身火藥味兒,都是從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劉江從此和大銀幕結(jié)緣。
他在電影《海鷹》里飾演敵艦艦長,還差點付出生命的代價。開拍前,劉江專門詢問煙火師危險系數(shù)有多大,被告之大可放心。開拍時,他憑著在松花江上練就的一身好水性,從艦首一個猛子扎下去,動作還真漂亮……萬萬沒想到,炸藥放過了量,隨著爆炸聲響,巨大的水柱沖天而起,他全身被震得疼痛難忍。按照劇情,民兵們七手八腳把李艦長打撈上來,在岸上扒拉一下后說“死了”,這場戲就結(jié)束了。可是岸上躺著的劉江疼得半天都沒有緩過來,這下可把大伙嚇壞了,以為他為電影事業(yè)獻身了呢。
回首一生中為電影所做的一切,喜悅悲傷,成功大過失敗,天遂人愿。劉江說,無怨無悔。
“高!實在是高!”
憑著股子拼命三郎的勁兒,之后但凡有“壞蛋”角色的影片,導演常常首先想到劉江,他由此逐漸成為演反派角色的“專業(yè)戶”。
1964年,八一電影制片廠開始籌拍軍事教材片《地道戰(zhàn)》。當時許多演員對拍軍教片不太主動,認為這樣的片子影響面窄,不如故事片能在社會上引起轟動效應。然而劉江讀過劇本后,對戲中的“湯丙會”這個漢奸角色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他找到導演任旭東,表示自己愿意演“湯丙會”。為了能在銀幕五分之一出鏡的畫面上(那時有規(guī)定,反派角色的戲只能占整部影片的五分之一)塑造好這一角色,劉江自作主張,特意做了一副假牙套在嘴里,一張齜牙咧嘴瞪牛眼的猙獰面孔出現(xiàn)了。
片中那句經(jīng)典臺詞:“高!實在是高!”也大有來歷。影片拍攝前,劉江不慎將腦袋撞了個大窟窿,住院治療。北京軍區(qū)兩位老戰(zhàn)友去醫(yī)院探望他,其中一位順嘴說了一句,“高!實在是高!”劉江覺得有意思,就記在心里了。拍攝中,他靈光一現(xiàn),巧妙地把這句話用在臺詞中,使?jié)h奸丑惡嘴臉暴露無遺,為情節(jié)添彩不少。這部本應作為軍事教材的影片,也因為內(nèi)容充實、新穎,演員表演精湛,而成為上座率頗高的優(yōu)秀故事影片。此片上映以來創(chuàng)造出30多億人次觀看的紀錄,成為不朽的經(jīng)典。
更想不到的是,這句臺詞竟會在社會上廣泛流傳,幾十年來成為了經(jīng)典臺詞。這句臺詞還成為了社會用語,是“拍馬屁”的最佳詞匯。
與劉江共事多年的張勇手曾經(jīng)開玩笑地說:“劉江天生就是演戲的料,如果沒有他,這世上少了多少壞蛋呀!”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知曉劉江背后的付出。
有一次,幾位圈中老友聚會,劉江說自己多年不吃肥肉了,被開涮:“你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呀?還多年不吃肥肉了,吹吧!還真把自己當胡漢三了”。劉江不慌不忙解釋說,當年拍攝《突破烏江》時吃到腐壞的肉傷著了,之后始終心有余悸。
原來在影片《突破烏江》中,他飾演敵參謀長。有一場戲,敵軍開祝捷宴,擺了幾桌酒席。戲中要求敵參謀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盡顯野蠻貪婪之相。劉江夾起一塊醬肉放在嘴里,心說:“不好,要出事”。原來南方潮濕悶熱,拍戲時間又長,醬肉早就餿了。為了不影響拍戲,劉江繼續(xù)狼吞虎咽,大快朵頤起來。導演一喊“停”,劉江一轉(zhuǎn)身,翻腸倒肚地吐了起來,食物中毒。此后,他多年不再吃肉。
他的反派形象深入人心,是偶然更是必然。
以“三癌開泰”笑看病痛
有資深影迷說,不少飾演反派的演員在影片里猙獰可憎,私底下卻慈眉善目、可親可愛。演了一輩子壞蛋的劉江生活中也是一位讓人尊敬、口碑頗佳的好老頭。他善良、熱心腸,整日里樂呵呵的。八一廠大院里的孩子們都愛圍著“胡漢三”爺爺轉(zhuǎn)。誰要是受了委屈,都會跑到他身邊哭訴,他摸著孩子的臉蛋又是哄又是逗,孩子高興了,他卻忙乎得滿頭大汗。
有一年,“四代藝術團”去深圳演出,一天下午演出后吃過飯,演員們居住的飯店大堂里熱鬧起來。相聲老演員于連仲、連春建,話劇演員曹燦,歌手丁山等人心血來潮,竟在大堂里即興演上了。有扮總經(jīng)理的,有扮領班的,還有扮服務員的。大家臨時編詞,現(xiàn)編現(xiàn)演——相聲術語這叫“現(xiàn)掛”。這些演員在大堂里操練起來,您想有多熱鬧。就在大家“嗨”得正歡的時候,劉江沉著臉走了過來,生氣地說:“你們光顧自己高興了,想到別人沒有?人家服務生怎么工作?又不好意思勸你們,領導怪罪下來可怎么好啊?我看大家還是散了吧。”說完,帶頭回了房間。眾人嘴上不說,心里服氣。“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大伙兒為劉江豎起大拇指。
有一年春節(jié),筆者單位開年會,演節(jié)目的同事需要服裝道具,安排人去八一廠租借。事不湊巧,筆者幾位朋友或有戲或外出都不在,只好撥通了劉江的電話,他二話不說滿口答應下來,晚上就通知我第二天可取。事后筆者才知道,因為節(jié)前大家都忙,不好找人,老爺子在大院里轉(zhuǎn)悠了一下午,才把事情解決了。更讓筆者沒想到的是,此時劉江剛剛查出癌癥。
癌癥像一座山,壓垮了無數(shù)患者。對于這座大山,劉江選擇的是樂觀面對。他早就被診斷患有胃癌,82歲那年因招待老戰(zhàn)友,高興得忘了一切,竟然喝光了一瓶茅臺酒,當晚住院又查出了前列腺癌。之后不久,又發(fā)現(xiàn)肝臟上長了個腫瘤。這要是擱一般人身上,早就手足無措了。何況這么一把年紀的人了,怎么能挺得住!可是他卻毫不懼怕。接受電視臺采訪還不忘幽默一把:“人都說今年三陽開泰,我是三癌開泰。”
劉江逢人便講:“要把每一天都當作最后一天來過,才能活得灑脫、快樂”。在接受治療的同時,他積極配合抗癌,還發(fā)明了“話療”和“音樂療法”——“話療”顧名思義就是把心里話都說出來,打開心扉把人生中的一些感悟也都說出來。心里一亮,心情一舒暢,病魔就繞著走;“音樂療法”是因為他多年前就喜歡聽音樂,古典音樂、現(xiàn)代音樂他都愛。每每徜徉在音樂的海洋,什么煩惱、病痛都會拋在腦后,這就是音樂給予的力量。
他說自己和癌癥和平相處,“它不惹我,我也不招它。”十幾年過來,劉江樂呵了十幾年,病情稍微好些,他還會出門購物。排隊的人認出他來,讓他先買,他堅決不從,說大家都等這么長時間了。真是個可敬可愛的老頭呀!
孔子在《論語·雍也》中述:“知者樂,仁者壽。”意思是說,懷有仁愛之心,胸懷寬廣的人容易長壽。劉江老師走過了他人生95個年頭。5月1日,在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離開了他熱愛的電影,離開了他熱愛的觀眾,駕鶴西去。有觀眾在網(wǎng)上評價他,演了一輩子壞蛋,做了一輩子好人。劉曉慶在微博里回憶,有一年開會,劉江老師和張勇手住一個房間,她去看望自己的伯樂張勇手,不料,雙方一見面,已是明星的她就被大聲訓斥、教育。劉江老師怕她難堪,主動躲進衛(wèi)生間里待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她離開才出來。
這位善解人意的好老頭,這位給人們帶來無盡藝術享受的藝術家,這位為電影事業(yè)獻出畢生精力的電影人,真的走了!舍不得他的離開,“胡漢三”再也回不來了。(王維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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