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香里與一座城相擁(我與一座城)
圖片自上至下依次為北京琉璃廠的中國書店、西安大雁塔下的讀書人、書店里的讀書人、杭州街頭的書店、深圳圖書館速寫。 |
對一座城的眷戀可以有許多理由,或許是因為故鄉(xiāng)親情,或許是緣于美景美食,或許是那里曾給予過特別的精神滋養(yǎng)。對于熱愛閱讀的人們來說,那些曾淘到過心頭好的書店,那個最常坐的圖書館角落,那些一起談書論人生的好友……已和一座城融為一體,成為眷戀懷想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
近年來,我國深入推進全民閱讀,建設(shè)書香社會,全社會營造出愛讀書、讀好書、善讀書的良好氛圍。今天是第二十七個世界讀書日,讓我們走近四座城市,聽作家講述那里的書香故事,一起感受人與書、人與城的相知與相擁。
——編 者
在北京——
人生交契半因書
高洪波
作為一個以寫作為業(yè)的人,讀書是一種本能,也是一份必須,而生命中擁有幾位讀友,則是一件快意人生的事。
“讀友”,就是愛讀書、會讀書的朋友。我有幾位有趣的讀友。其中一位擅寫雜文,酷愛讀書,逛北京的琉璃廠是他的強項,他經(jīng)常把讀到的好書推薦給我。幾十年前,我在琉璃廠買下一套《清稗類鈔》,一共十三本,中華書局的版本,就是他推薦給我的。這套書讓我受益匪淺,我從中看到了清代的文化藝術(shù)、世俗人情和各種傳奇。雖然這是一套雜書,但是營養(yǎng)豐富,我非常感謝這位讀友。另外一位讀友是一位著名作家,在一次采風活動中,他跟我聊起趙汝珍寫的《古玩指南》,說非常有趣,有各種鮮為人知的收藏知識。回北京后,我馬上興沖沖地買了回來,從此這本書成為我的枕邊書,我在閱讀中得到諸多體會和欣喜。當我感謝這位讀友時,他沖我會心一笑,說道:“那我們就去吃一頓老北京涮羊肉吧!”
生活中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朋友,比如球友,與你在揮灑汗水中體會生命的愉悅;比如“驢友”,在人生的旅途中一同享受無邊的風景……讀友則比較特殊,可以讓你在寂寞中感受一絲溫馨,在孤獨中享受一種慰藉。
作為一個讀書人、寫書人,生活在北京是一件幸運的事。北京的高校多,圖書館多,書店多,愛讀書的人也多。北京的實體書店數(shù)量在全國名列前茅,平均每萬人就擁有零點八家書店。也因此,北京的閱讀活動眾多,內(nèi)容豐富,形式活潑。類似的活動我參加過多次,還以作家的身份談讀書和創(chuàng)作與一個人精神成長的關(guān)系。在這樣濃郁的文化氛圍里,我常常感到一座古城的面貌因讀書而煥然一新。
這兩年,北京興起了網(wǎng)上讀書會,這是網(wǎng)絡(luò)時代讀書人的雅集形式。不久前,我的一位讀友發(fā)起了網(wǎng)時讀書會,我也由此體驗了一把新生事物。過了一段時間,網(wǎng)時讀書會的朋友們出了一本新書,主題是“美與光明”,我禁不住為他們寫了一首小詩,有這樣兩句:“美與光明共書香,不違春色染人間。”我的這位讀友不僅團結(jié)了一批作家詩人,而且和圖書館密切合作,舉辦了多次征文活動,最近正在進行的征文主題是“最美長安街”。我為這次活動寫下了拋磚引玉的一篇散文,他非常開心,見面時送了我一套《蘇東坡新傳》,深懂我心。
這些熱愛閱讀的朋友,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有少年心性。他們?nèi)韵駝倓偞蜷_閱讀大門的中學生一樣,興趣濃厚,廣泛閱讀,買書、藏書、薦書,熱情似火。一位詩人曾說過:十八歲時每個人都是詩人,但如果到了八十歲還在寫詩,才是真正的詩人。這句話也適用于我的諸多讀友。大家都已是退休的老同志,大多六七十歲,有的近八十歲,但是依然秉持少年心性,保持昂奮進取的人生狀態(tài)。讀書是精神成長的助步器、思想成熟的推進器,生命中擁有一批熱愛讀書的朋友,是一件精神樂事。和這些朋友聚會,除了品茶敘舊,還能談一談最近讀到的好書,談一談這些書帶來的人生啟迪和知識結(jié)構(gòu)的更新,豈不快哉!而在北京這樣文化氛圍濃厚的城市,尤其容易覓得三五志同道合的讀友,這正是我喜愛北京的一個原因。
我為生命中擁有一個又一個優(yōu)秀的讀友而自豪,也希望愛讀書的你能夠收獲幾位讀友,共同賞書品人生。
在西安——
古城讀書有新風
肖云儒
在西安一帶的方言里,把“書”字、“樹”字都念作“福”。在我看來,讀書就如同栽樹,目的都是為了成材,而這,是人生的福,也是社會的福。用書、用閱讀,讓自己長成一棵大樹,為自己為社會積福。
六十多年前一到西安,我便住在了離西安著名的鐘樓書店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每天晚飯后,全家步行到書店,進去翻翻書,靠著書架或者坐在地上看上幾頁,再走回家,一天一趟。我還在書店旁的平安市場買下了生平第一個書架,喜滋滋地扛了回來。
一個多甲子過去,鐘樓書店再次邀我這位老書友去那里給中學生講我的讀書法,真有點心潮澎湃。我的讀書法可稱為“5J讀書法”,是“即、集、輯、積、激”五個同音字的合稱。即讀,隨時隨地擠時間閱讀;集讀,集中時間和精力閱讀;輯讀,分類歸輯地讀;積讀,閱讀要層積迭累,形成系統(tǒng);激讀,邊讀邊與作者對話甚至辯論,激發(fā)自己的思想火花。孩子們聽得很認真,飛快地往小本上記著。現(xiàn)在的鐘樓書店跟當年已大不一樣,共四層的大樓里有新書速覽,有分類書廊,有小講課廳,有好幾個閱讀室,與當年我們靠著書架、坐在地上讀書真不可同日而語。
鐘樓書店以其國營老店獨有的莊重,雄踞西安城的中心;民營書店則如雨后春筍般,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拔節(jié)而起。我曾多次造訪那些書店,作講座,錄節(jié)目,參加對談。
我的文集《云儒文匯》出版后,好幾家書店邀請我去辦首發(fā)式,最后落在了一個叫藍海風書店的文化綜合體。那里,樓上有油畫展,樓下有工藝美術(shù)體驗館,晚上還有時尚音樂會。首發(fā)式上,融媒體參與,“云上”點擊達幾百萬。這讓我感嘆,當今的書店,正在由經(jīng)銷紙質(zhì)圖書變得更注重讀者的參與感、體驗感,已升級為功能多樣的文化綜合體,向內(nèi)融進了市民文化生活之中,對外則成為一座城市的文化窗口和地標。
在西安這座城,我讀了一輩子書,跑了一輩子書店,自然結(jié)交了不少讀書、寫書、愛書的人。“讀書”這共同的頻率,讓我們一見如故。有位叫王扣勞的朋友,本在秦嶺山里的商洛務(wù)農(nóng),懷著知識改變命運的憧憬,出來闖西安,專給學校的食堂販供蔬菜,以便貼近知識和書籍。最初他愛上了書畫收藏,后來發(fā)現(xiàn)書籍給予自己的人生營養(yǎng)更為豐厚,于是將打拼二十年的積蓄投進了書籍收藏。如今,他對西安作家路遙、陳忠實等人的原稿、圖書版本、信札的收藏已經(jīng)小有名氣,而自己仍是個“賣菜翁”。
今年立春前后,年輕的朋友來家中,要給我做云上收藏館,請我授權(quán)。他帶來了我1961年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的短文《形散神不散》的原件等許多文稿資料。看著一個甲子以前這些珍貴的報刊,無異于重讀了一遍自己的人生。朋友告訴我,現(xiàn)在年輕人喜歡收藏電子版資料,電子藏品更豐富,收藏更便捷,正走紅著呢。這對我的閱讀和藏書經(jīng)驗是一個新的突破。
前些天春氣動了,西安城一片藍天白云。我領(lǐng)著小孫女登城墻放風箏。我問她:“老師要你形容一部非常好的書,你怎么說?”她答:“像磚頭一樣又厚又重的書!”我笑了。站在古老的城墻上,望著厚重的墻磚,不禁想到:那西安這座城是由多少本書砌成的呢?
在深圳——
滿城書香蘊芳華
侯 軍
1993年春節(jié)剛過,我辭別家鄉(xiāng)天津,南下深圳闖蕩。很多朋友勸阻我,更有朋友直言不諱:深圳連個像樣的書店都沒有,你去那兒干嗎?
是啊,一個讀書人離開了書,就如同魚兒離了水。老前輩朱其華先生在我辭行時對我說:“多帶一些書去吧,實在沒書可讀時,可以救救饑渴。”
遵照老前輩的叮囑,我把行囊精簡再精簡,卻精挑細選了數(shù)百本圖書,裝了滿滿三十個紙箱,登上了南下的列車。歷盡千辛萬苦,我和我的書終于到達深圳。
這三十個書箱曾隨著我在這座城市里四處搬家。有次,為把它們搬上五樓,我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我卻覺得這些付出很值得,因為有了這些書,我才感到在異鄉(xiāng)也有了一個家——書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記得當時的深圳,最大的書店是解放路新華書店,面積不過二百三十平方米,店內(nèi)常常擁擠不堪,“書香難覓”曾一度在深圳的大小媒體上引發(fā)熱議。彼時彼刻,誰會想到,二十多年后,深圳會發(fā)展成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全球全民閱讀典范城市”?
這是一次化蛹成蝶般的華麗蛻變,是一座新興城市在經(jīng)濟騰飛的同時,努力熔鑄精神家園的一次實踐。我不僅親眼見證了這場有聲有色的活劇,而且以一介書生的身份,親身參與了其間的一些進程,留下了既屬于自己也屬于這座城市的文化記憶。
1996年,我南下深圳的第四年,深圳書城建成開業(yè),第七屆全國書市同時開幕。在當日的《深圳商報》頭版上,刊發(fā)了我寫的評論《喜看鵬城溢書香》;2000年,深圳舉辦首個讀書月,我以讀書月組委會成員的身份參與籌備活動,并寫下激情滿懷的《11月,深圳與讀書相約》;2005年,我執(zhí)筆《深圳讀書月宣言》,我在文中這樣寫道:“讓我們的市民因讀書而身心亮麗,讓我們的城市因書香而充滿詩意,讓我們在這座書香濃郁的城市里,詩意地棲居!”
書香是慢慢凝聚起來的,書香社會是日積月累積淀出來的,而書香城市更是幾代人“咬定青山不放松”、上下齊心營造而成的。就深圳而言,這一進程還處于進行時,是一項永不“竣工”的、持續(xù)不斷的工程。
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人說深圳“書香匱乏”了。如今的深圳,已擁有大大小小上千座圖書館,遍布全城的大書城、小書吧引領(lǐng)著閱讀的風尚,深圳的人均購書量已經(jīng)連續(xù)多年位居各大城市前列,人均讀書量同樣名列前茅……今天的深圳人可以自豪地說,在這里,熱愛閱讀是受人尊重的;而一座熱愛閱讀的城市,又怎能不受世人尊重呢?
當我還是個初來乍到的“外地人”時,也曾有過打道回府的念頭。令我打消這一念頭的,是在采訪中偶然目睹的一幕:那是在紅荔路的深圳圖書館里,人頭攢動,擠擠挨挨,連過道上都坐滿了埋頭讀書的年輕人。
當年情景仍歷歷在目,而眼中場景已煥然一新。如今,那座老圖書館已改做少兒圖書館。真為現(xiàn)在深圳的孩子們慶幸,他們已擁有了一座“書香之城”。
在杭州——
讀此青山讀此城
黃詠梅
出門采風或旅行,但凡涉及某地的歷史人文掌故和傳說,都會讓我萌生去找相關(guān)圖書來看的想法。“按景索驥”,是為更深的了解,也是為印證所見所聞。于我而言,“走萬里路”,更想要去“讀萬卷書”。
前些年流行一句話:“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詩和遠方”,但若光是去看看,腦子空蕩蕩,恐怕也是收獲寥寥。記得某個深夜,三五個朋友站在孤山腳下,望向西湖。明月在上,看著我們。當中一人念起:“歲熟人心樂,朝游復夜游。春風來海上,明月在江頭……”得益于白居易這首《正月十五日夜月》,這般景致,就不僅留在了眼里,也記在了心里。
作為一個新杭州人,我常常借由文字來體會杭州這座城。景物常與故人、舊事形成一種有意味的關(guān)聯(lián)。譬如,站在錢塘江畔,看潮水奔涌,會想起錢镠,揮斥方遒,降潮立功,轉(zhuǎn)而走到岸邊的櫻花樹下,花瓣蕩至肩上時,忽然會心,難怪如此勇武的人也能寫出“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這般溫柔的詞句;從清波門經(jīng)“柳浪聞鶯”踱至清照亭,染上李清照的點點滴滴意緒,尋思她為何常常以水載愁,卻不愿面對咫尺之近的西湖吐露半個字……山水亭臺,街巷老墻,風一吹草一動便帶來了故人的心跳和嘆息,人一駐足一沉吟便將眼前景物推到了紙上。甚至站在公交車站牌前,一個個站名讀過去,有時也會有讀一本書目的錯覺:三天竺、感應(yīng)橋、古蕩、留下、閑林……有一日,我在一個公交車站候車,見站牌上寫著“立馬回頭”四字,以為是個警示路標,細看原來就是這個站點名。
江南雨水多,杭州人對于“晴耕雨讀”的傳統(tǒng)大概是很有默契的。周遭天青色,遠處山影淡,人在書中游,在杭州的圖書館以及大大小小的書店、書吧,隨處可以看到這么詩意的畫面。這些畫面與其說是風景,不如說是日常,嵌入煙火百姓家。我特別喜歡逛一些充滿個性的書店,有的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有的主打“每周只推兩本書”,有的店中有可愛貓咪待客……不大的空間里處處透露出主人的個性愛好,逛這些書店就好比跟愛書之人見面、傾談。最為杭州人熟悉的是有著二十多年歷史的曉風書屋,二十余家連鎖店開在商業(yè)區(qū)、社區(qū)、景區(qū)、博物館、校園乃至醫(yī)院里。我曾經(jīng)看過這樣一張照片:在一家醫(yī)院的曉風書屋里,一個掛著吊瓶的小女孩坐在窗邊,聽媽媽讀書上的故事。一個人的諸般情緒,或許能在書中得到些許安放,并在他人書寫的虛實之間對生命有所感悟。
這些年,我喜歡和朋友登寶石山。離山頂保俶塔不遠的山腰上,有一間面朝西湖的書吧。二十多年來,這里迎送過許多作家、藝術(shù)家,舉辦了很多場讀書會、朗誦會、觀影會。大多時候,我會獨自選一個晴朗的午后,在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讀讀書,望望風景。山風吹過,門楣上的海報輕叩木門。書籍是送給心靈的禮物,我心安理得地一次又一次接過它的饋贈……
版式設(shè)計:趙偲汝
《 人民日報 》( 2022年04月23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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