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記憶(我與一座城)
我的家鄉(xiāng)湖南炎陵縣,位于井岡山西麓,因邑有圣陵,是華夏始祖炎帝安寢之地,故得此名。
炎陵是名副其實的山城。當清晨第一縷陽光掠過街巷時,西邊的湘山,孤塔影斜,古松蒼蒼,嵐煙隱隱,恍如蓬萊仙島。山下一灣碧溪,流過接龍橋又蜿蜒而去,儼然是王維筆下絕美的山水畫卷。北面是巍峨聳立的筆架峰,登高望遠,一浪高過一浪的山巒,一直延展到天盡頭。
上世紀70年代,縣城擠在山腳下,小得可憐,最長的井岡路也只有二三里。除了機關和商場是紅磚水泥砌的,其他居民的房屋大都是祖輩留下的老房子。西門過去就是汽車站,每天只有一趟班車到省城,這是山城連通遠方大城市的起點。印象最深的是東門,街兩邊的墻上寫滿了紅軍當年留下的標語。當年的星星之火,早已照亮了全中國。
天蒙蒙亮,山民們就背著山貨,挑起農副產品,身披晨霧在溪光山色中匯集于城中的農貿市場。叫賣聲,吆喝聲,雞鳴鴨叫聲,把沉睡的山城也吵醒了。山城的一天就此開始。廣播局的高音喇叭,也定時播放新聞摘要和紅色革命歌曲。上班路上,大部分人都面熟,隔好遠碰見了都會點頭微笑。匆匆腳步聲過后,山城又歸于寧靜祥和。
縣城偶爾也有熱鬧時刻。珠江電影制片廠曾在縣城拍《楓樹灣》,這是炎陵歷史上第一次拍電影,全城轟動。大家都放下活計,扶老攜幼圍觀,在南門口拍片時,還讓不少人穿上戲服做群眾演員,歡迎“秋收起義部隊”。我和小伙伴們一道,蹦蹦跳跳地來看,比過年還高興。這古老的南門街,歷史上的確有過輝煌與殊榮。1928年,這里曾迎來毛澤東同志率領的工農革命軍入城。腳下的一磚一石,都留下過革命先輩們的足跡。四十多年過去,后人又通過拍電影重溫以前的記憶。
當時,山城的文化生活比較匱乏,唯有電影院每周會不定期地放映一些革命題材的影片,如《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平原游擊隊》《冰山上的來客》……全縣共有三臺黑白電視機,一臺在縣委,另一臺在廣播局,還有一臺在人民醫(yī)院小會議室。每逢放映的日子,男女老少都會早早地擠到屏幕前。那時還沒有衛(wèi)星轉播,信號不穩(wěn)定,碰到劇情精彩處,屏幕偶爾也會出現(xiàn)雪花點,模模糊糊,大煞風景。即使這樣,大家只聽聲音也不愿意回家,把天線轉來轉去,盼著下一秒奇跡出現(xiàn)。
七歲那年,我被母親從塘田圩接來縣城讀書。母親是醫(yī)生,我們的新家就在人民醫(yī)院的四合院。鄰里都是母親的同事,每到做飯時間,各家都會到走廊上蒸飯炒菜。一時間炊煙四起,盆缽鍋鏟響個不停,各種食物的香味混雜其間,刺激著每一個人的嗅覺。住在拐角處的是南下干部魏阿姨,山西人。有一次,她從湘潭開會回來,給我家?guī)Щ亓艘黄魁埮漆u油和一包燈芯糕。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這是很貴重的禮品了。燈芯糕里桂子油的香味,似乎至今還留在我的唇齒間。
后來,我考上了大學,一直在外地工作,母親退休后也跟我住在一起。去年夏天,八十五歲的母親想回炎陵看望幾位老同事,我滿口答應。以前從長沙開車到縣城,從早到晚要一整天。如今方便多了,地處湘贛邊的炎陵,高速公路縱橫交錯,早通了火車。我開車從株洲出發(fā),兩個多小時就進了城。過去的湘山如今已改建成炎帝公園,兒時常去玩的大操坪也建成了紅軍標語博物館,加上洣泉書院現(xiàn)為4A級景區(qū),外來炎陵避暑旅游的人日漸增多。
現(xiàn)在的炎陵已成為著名的黃桃之鄉(xiāng),街上彌漫著一股甜香味。慕名而來的人絡繹不絕,購銷兩旺,山城也熱鬧起來了。車水馬龍,人流如織,一條條新建的街道我叫不出名,路上的行人不認識幾個。面對今日這繁華的山城,我是如此陌生。不由得感慨萬千,喜悅的是家鄉(xiāng)蝶變,卻也難以磨滅過去的記憶。這或許就是游子心中的鄉(xiāng)愁吧。
《 人民日報 》( 2024年05月01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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